人生真是一段神奇又快乐的旅程。十五年前，我右手牵着小女儿，左手牵着大女儿游乌镇，那时孩子尚小，我的目光全落在孩子身上，满心都是担忧，怕她们磕着碰着、怕走丢，即便走过诸多景点，也没留下太深印象。时至今日，大女儿已工作成家，小女儿挽着我的胳膊再赴乌镇，仿佛角色悄然互换，我成了被关照的对象，小女儿时刻留意着我、不停叮嘱，我反倒像个孩子般被呵护。

我对小女儿说：“妈妈现在身体还好，能和你出来转转，你在上海，我陪你感受上海的烟火；你去欧洲，我也会跟着去看看风景，或许十年后，我就走不动了。”

小女儿当即答道：“十年后你走不动，我就用轮椅推着你去旅游。”

我感慨道：“那太不现实了，人真到走不动的时候，安安静静待在家里就好，别拖累别人。”

上海离乌镇不远，二十分钟高铁便能抵达桐乡站，再打车四十多分钟，到乌镇时已华灯初上。映入眼帘的是乌镇世界互联网大会举办地，各国国旗色彩鲜亮，风吹过便哗哗作响，心中不禁感慨：这便是备受瞩目的世界互联网大会，是全球精英汇聚的地方。

沿着石板路往民宿走，河岸两侧的木楼灯火璀璨，橘红色的灯光透着暖意，绿色的木屋藏着几分神秘感。岸边的柳树低垂，在晚风中婀娜摇曳，河里木楼的倒影清晰旖旎，一艘小船翩然划过，水面倏然泛起一道彩色水波。河边有个小舞台，一位表演者衣带飘飘，用吴侬软语吟唱着戏曲，曲调婉转悠扬，神情格外投入，一人一舞台，韵味十足，我驻足坐下听了许久。民宿对面，不少人坐在小帆布凳上看话剧，配着清茶或咖啡，冬夜的露天看剧氛围格外惬意，这般场景，早已是从前的旧忆了。

乌镇的民宿十分干净，我问店主：“这民宿是你们自己经营吗？现在乌镇的游客好像不多？”

店主说：“这个季节是淡季，整个乌镇旅游区都是统一管理的。”统一管理确实好，能避免脏乱差的情况。

清晨七点多，我和女儿去坐船，随口问船主：“怎么没看到茅盾故居，还有小说《林家铺子》原型所在的那条街？”船主答道：“你说的是东栅，咱们现在在西栅，乌镇还有北栅和南栅呢。”我特意查了下，乌镇的“栅”（zhà）字由来：过去乌镇是水乡古镇，水网密布，早先为保护镇上居民、管理进出船只，会在镇子东西两侧的河道口装“栅门”——用粗木头或铁条做的栅栏门，白天打开方便通行，晚上关上防备小偷，西边栅门所在区域便是“西栅”，东边则是“东栅”。

这时我才想起，十五年前带孩子来的是东栅，当时还品尝了当地特色美食：东坡肉余香满口，叫化子鸡口感醇厚，自家酿的米酒清香绵长，满是江南风味。

乌镇不愧是“小桥流水人家”的绝美写照。清晨的晨光洒在水面，波光粼粼，几只鸭子自在游弋；河两侧木屋依水而建，半悬于河面，构成“人家尽枕河”的独特景观。坐上小船荡漾在晨雾氤氲的水面，远处粉墙黛瓦，恍若置身吴冠中先生的画作里，满是浓郁的水乡气息。偶见女子在窗前梳理长发，瞬间想起“临水照花人”的诗句。石拱桥形似一帧镜框，将驶来的小船定格成画，不得不叹服古人设计的精妙；木楼雕刻精美的门窗，皆是中式美学的极致融合。西栅沿街遍布特色店铺，工艺品、特色小吃琳琅满目，每家店铺都独具韵味，逛起来格外有兴致。

以前读了木心先生的诗《从前慢》：

记得早先少年时

大家诚诚恳恳

说一句 是一句

清早上火车站

长街黑暗无行人

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

从前的日色变得慢

车，马，邮件都慢

一生只够爱一个人

从前的锁也好看

钥匙精美有样子

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

又读了木心先生的《文学回忆录》，便想着循着文字走进乌镇，看看木心美术馆，这也是我重游乌镇的重要缘由。木心美术馆外观设计简洁大气，临水而建，馆内陈列着先生的画作与手稿，循着这些作品，能真切感受到一代文人的坎坷人生。最让人揪心的是他为自己申诉的手稿，不难想象，当年他是怀着怎样的痛苦离开故土，漂泊半生后，又以赤子之心落叶归根，或许这便是先生画作色彩偏暗淡的原因，亦是他独特的艺术表达。

此行还偶遇了裹足馆，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一排排“三寸金莲”，内心满是沉重。女儿见状说：“我实在看不下去，太难受了，给女人裹脚太残忍了，竟还叫‘三寸金莲’。”

听女儿这般说，我蓦然想起，自己真的见过小脚——我的奶奶和姥姥，都曾受过这种残害。奶奶去世早，那时我刚记事，奶奶是小脚老太太，脚虽不及三寸，也只有四寸左右。记忆里，奶奶整日坐在炕头，炕上铺着狗皮褥子，身边总卧着一只大黄猫。她是个爱干净的人，常年穿黑色缅裆裤，裤脚用红色腿带绑着，添了几分俏丽；上身是黑色大襟上衣，盘扣处缀着红色琉璃圆形纽扣，像颗小巧的红樱桃；手腕戴着银镯子，耳上坠着树叶型银耳环，图案精致。如今，这只银镯子和一片银耳环是我仅有的奶奶遗物，想来该是她当年的陪嫁。奶奶平日里总坐在炕上捋着大黄猫，极少出门，她的小脚走不远。

姥姥也是小脚，她聪慧机敏，爱听评书，还会讲笑话。她常穿大襟上衣、黑色缅裆裤，裤脚系着黑腿带，头发挽成疙瘩鬏，用网罩罩住，再别一支簪子。她曾跟我说，小时候大人给她裹脚，她拼命哭闹挣扎，大人裹得不算紧，夜里她就偷偷解开，清晨再早早缠上。也正因这份抗争，她的脚虽四个脚趾都弯了回去，后脚却没停止生长，没被戕害到无法行走的地步，平日里还能上山采药、挖知母、撸车前子、摘大麻子花，晾晒后卖到供销社换药片吃。那么艰苦的环境，姥姥活到了九十二岁。

我向来对丝绸情有独钟，偏爱这种蛋白质纤维的柔软、光滑与亲肤，特意花了不少时间逛丝锦手工坊。织工纯手工操作，来回推拉织机时发出“哐当哐当”的声响，不停换线间，华贵艳丽的丝锦便缓缓成型，看着这般精美的丝锦，竟忍不住畅想做一件旗袍多美。手工坊里还有纯植物染色的土布，靛蓝色调朴素醇厚，古朴中透着厚重的历史感。

乌镇地处吴越之地，积淀了深厚的文化底蕴，山水间的灵气与千年文脉交织相融，孕育出独有的儒雅气质。穿行在这片古朴的历史遗迹中，沉浸式感受文化的浸润与熏陶，心底满是对这片水乡的眷恋，这份美好，久久萦绕心间，难以忘怀。